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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山峰有些无奈,蹑手蹑脚站起身,悄悄离开屋子,轻轻关上门后,就蹲在屋檐下,发着呆。
世道很奇怪,有人只盯着他人有什么,不想为什么。师父说这叫一叶障目,还说世道更奇怪的地方,是如此想,未必全是坏事。
张山峰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,跟境界高低没有太大的关系。
只有待在趴地峰的山上慢慢修行,或是和陈平安、徐远霞一起游历江湖,要么就是独自一人对着寂然无声的天地山水,离着热闹远些,他不会犯错害人,天地也不会害他,张山峰才会觉得稍微好点。
张山峰就问师父,是不是自己的问道之心,出了大问题。
师父却说没有什么问题,还说那儒家是在做加法,修身,齐家,治国,平天下,都往身上揽,都挑得起来,就进了中土文庙。道家却是做减法,一件一件都可以划清界限,撇清关系,物我两忘都无忧了,最后你便走到了清净地。佛家由小乘自度,转为大乘度人,渐悟到顿悟,幡动心动,戒定慧三无漏,其实也都是个增增减减的次第。三教看似根柢大异,道路方向千差万别,可修行其实就是人在走路,还是相近的。
张山峰蹲在台阶上,转头看了眼关上的屋门。
师父说得对,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天地,关了门,外人就瞧不见真正的门内光景了。
就在此时,屋里边陈平安轻轻喊了一声张山峰。
张山峰赶紧说道:“在,就在外边。”
陈平安这才语气略显疲惫地说了句:“那我再睡会儿,以前没觉得,有些乏了。”
张山峰说道:“好好休息。”
张山峰双手笼袖,蹲在原地,轻轻前后摇晃,脸上带着笑意。
山下有些孩子,极其早慧,最终成不成为那山上的修道坯子,其实都不奇怪。真正奇怪的,是容得下两种极端的学问、心性一直打架,又不打死谁。在火龙真人看来,这才是真正的砥砺、修行。
先天的纯粹心性,难在呵护维持不退散,后天的精诚,难在找到。真者,精诚之至也,精诚之至,炯然如日,又莹然如月。
自己弟子张山峰,和他朋友陈平安,两种心性,便需要传授两种法门。
火龙真人其实有些埋怨文圣老先生和那齐静春,怎的既然分别认了弟子和小师弟,为何不更用心些,就由着陈平安自己一个人逛荡这么远?真不怕说死就死了?也不怕误入歧途,或是干脆放下了,转去当了和尚,或是真正想通了,转入道门?这其实是火龙真人都无法理解的地方。为何文圣老先生没有选择将陈平安带在身边,言传身教,也奇怪齐静春当初哪怕不得不死,可事实上以齐静春的学问和能耐,明明可以做得更多,为何偏偏不做。真是一个比一个心大啊。
火龙真人觉得自己已经算心宽的了,可好像跟这两个读书人还是不能比。
火龙真人突然咦了一声,环顾四周,好像又遇到了不解之事,不过老真人略作思量,便也懒得计较了。
白甲、苍髯两座岛屿之间的湖底,一驾马车悬停水中,水正李源和南薰水殿娘娘沈霖并肩而立。
沈霖惊讶道:“此人竟然认识火龙真人?”
李源冷笑道:“我不也认识那老头儿。”
沈霖笑了笑,当然认识,还被火龙真人以水法镇压在济渎水底一月有余。
虽说北俱芦洲之人都坚信这位趴地峰老真人,是世间最精通火法的修士,没有之一,但是火龙真人其实熟稔水法一事,还真没几人知晓。
沈霖思虑重重。
就在此时,李源头皮发麻,原来岸上那位老真人朝马车这边笑眯眯招了招手。
李源刚要散作金光四散,便打消了念头,因为火龙真人已经出现在马车这边,就站在一匹雪白骏马的背脊上。
沈霖立即打了个稽首,恭敬道:“南薰水殿旧人沈霖,拜见火龙真人!”
火龙真人对这个水神娘娘还算客气,笑道:“万法自然,随缘而走,水到渠成。”
一张脸庞如粉碎青釉瓷面的水神娘娘,心神一震,颤声道:“谢真人教诲。”
火龙真人笑着不说话,瞥了眼李源:“哟,这不是咱们济渎中祠的水正李大爷嘛,贫道走哪都能瞧见水正老爷,真是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。”
李源绷着脸装聋作哑。咋的,道法高了不起啊,总不能见我不顺眼就动手打人吧?
火龙真人笑道:“李水正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跟贫道唠唠嗑?”
李源一脸茫然道:“我忙啊,忙得很。”
火龙真人抖了抖袖子:“哦?”
李源立即说道:“可以先不忙。”
一个老道人,一个少年郎,离了车驾,辟水而行。
沈霖运转神通,驾驭马车,返回那座避暑行宫。
等到沈霖一走,李源立即谄媚笑道:“火龙老哥,咋个来水龙洞天做客都不打声招呼嘞?如此见外,是不是瞧不起混得落魄的小兄弟?”
火龙真人嗯了一声。对啊,贫道就是瞧不起你李水正。
李源觉得这就没法聊天了啊。
堂堂大渎水正,此刻身处水中,却如同置身牢笼,浑身不自在。
沉默许久,两人在水底倏忽远游,身形缥缈清淡如云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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