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日来风和日丽,天下太平。孙嘉树还是隔三岔五回来一趟祖宅。还是每次回来,都要住上一夜,然后跟三名金丹境供奉赌上一次。最早一次是一枚小暑钱,第二次是两枚,第三次是四枚,第四次是八枚。
最终孙嘉树赌了四次,输了四次,在那之后孙嘉树就不再下注了。而那个陈平安,依旧每天会去守夜钓鱼,然后等待旭日东升、朝霞万丈的那一刻。
在陈平安住在孙氏祖宅的第二十天,孙嘉树还在以道家一门坐忘术深入睡眠,突然听到陈平安在远处大声喊道:“孙嘉树,快看!”
孙嘉树猛然起身,靴子也不穿,推开窗户,眺望天空。只见东方云海之中,又有十数条金色蛟龙汹涌而下,然后又被那个背剑少年以古老拳架一一打回,次次出拳酣畅淋漓,毫不犹豫。
孙嘉树在这一刻怅然若失,道心失守,几近崩溃。
所幸孙氏老祖赶紧来到他身边,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:“嘉树,无须如此。嘉树可以四季常青,人却绝无事事如意,当年为你取这个名字,正是为了今天。”
孙嘉树脸色发白,喃喃道:“只差一次。”
他的心境虽然趋于稳定,但是他仍失魂落魄,心神不宁。
就好像失去了一整座老龙城。
老龙城内城,灰尘药铺外的巷口,郑大风望了一眼东方朝霞,心神恍惚之间,赶紧掏出那本书籍,翻到一页,不断默默朗诵那篇《精诚篇》。当天地异象结束之后,郑大风震碎书籍,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,走回巷子,哭丧着脸道:“传道人,哈哈,竟是我郑大风的传道人……”
孙嘉树这一晚,本该宴请一个东南大洲的大人物,可是年轻家主临时起意,让内城孙府推掉这次接风宴。虽然很不合适,以致那边的管事破天荒提出了异议,但是孙嘉树没有做出任何解释,在书房中掐断了老宅与孙府的联系,然后去往后边的小祠堂。
那边的管事有些束手无策,孙氏元婴境老祖不愿孙府为难,已经百年光阴不在孙府那边现身的老人,亲自向那名管事面授机宜,这才让孙府上下吃了一颗定心丸。
沐浴更衣一番的孙嘉树,独自站在祠堂内,敬香后,如同面壁思过,沉默不语。
祠堂中除了灵位,墙上还悬挂着一幅幅孙家历代已逝家主的画像,多是如今孙嘉树这般不起眼的装束。这一代孙氏家主之位,属于爷传孙的隔代传承,孙嘉树爷爷在卸任家主之后,就去游历中土神洲。孙嘉树以弱冠之龄继承如此大的一份家业,这些年可谓甘苦自知。
孙嘉树望着那些挂像,有人在家族危难之际力挽狂澜,有人开辟出新的商路,有人为家族结识拉拢了上五境修士,有人一生碌碌无为,连累孙家在老龙城抬不起头,有人决策失误,害得孙家不断让出外城地盘,祖宗家业不断被蚕食分割,有人误入歧途,潜心修道,家族大权旁落亲戚之手……
孙嘉树很想知道将来自己被挂在墙上,后世子孙又是如何看待自己,是振臂奋发的中兴之祖,还是埋下家族祸根的罪魁祸首,抑或是一个错失千载难逢良机的蠢货?
夜幕深沉,那名元婴境老祖缓缓走入祠堂,沉默许久,终于开口安慰道:“事不过三,你愿意选择相信那少年,赌第四次,已经殊为不易,输在了第五次上,无须如此懊恼。那个有望跻身元婴境的金丹境供奉,其实愿意陪你赌这四次,本就倾向于留在孙氏祖宅,而不是被苻东海拉拢过去。”
孙嘉树没有转身,依旧抬头凝望着一幅画像,点头道:“这一点,我已经想通了,并无太多心结。在押注这件事上,事情没有变得更好,也没变得更差,结果我能够接受。退一步说,我孙家还不至于少了一位未来的元婴境,就要死要活。”
孙氏老祖欲言又止,涉及孙嘉树的大道根本,哪怕是他,也不好随便询问。其余三名孙氏祖宅供奉,不管与孙嘉树个人关系如何好,再好奇那名少年的境界修为,也绝不会主动开口问,而只是当一个乐子在那边猜测。
孙嘉树摊开一只手掌:“我与陈平安相处,从头到尾,都只是在做生意。不是我不把刘灞桥当朋友,而是陈平安此人太过奇怪,我忍不住要在他身上博一把大的。没办法,我孙嘉树是商人,是孙家家主。原来知道得太多,也不好。”
孙嘉树转过头,举起那只手掌:“等到陈平安第二次打退朝霞金龙,等到苻家的按兵不动,让我一切谋划落空,反受其害,我才知道自己这次捞偏门错得离谱,以致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了……一座老龙城。”
哪怕是被世间誉为地仙的元婴境老祖,也看不出年轻人那只手掌有任何异样,但是老人无比确定,孙嘉树看到的,就是最终的真相。
孙嘉树满脸悲怆神色:“若只是少了陈平安一个本就不是朋友的朋友,失去一座老龙城,我孙嘉树打落牙齿和血吞,照样能忍!钱跑了,再挣就是。赚钱的能耐,我孙嘉树绝不会比任何人差!”
老人只能一言不发,静待下文。
孙嘉树收起手掌,握紧拳头,颤声道:“可是经过这番波折,我发现自己的取财之道,原本一直坚信堂堂正正,是毋庸置疑的商家大道,最为契合‘正大光明、源远流长’八字祖训,但是却被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陈平安,验证为偏门小道。商家老祖早就遗言后世,偏财如流水,来去皆快,兴勃焉亡也忽焉,故而绝不可取。”
孙嘉树转过头去,不让老祖看到自己的面容。
元婴境老人缓缓走到孙嘉树身边:“事已至此,难道你就此心灰意冷,什么事情也不做了?”
孙嘉树双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:“苻家莫名其妙地没有动作,里外不是人的,只有我孙嘉树。关键是我现在还不确定,陈平安认为我是怎么样一个人,他又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,这才是问题症结所在。”
老人皱眉道:“陈平安对你如何,不好说。可他的性情,你还没有吃透?”
孙嘉树无奈道:“之前我觉得已经看透,所以哪怕事后他知道了真相,孙家该有的,陈平安不会少了一分,大不了以后形同陌路,老死不相往来。可现在,不好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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